卑微的父亲
—11.22
褚福海
我年幼时,恰值三年自然灾害,也是爱调皮捣蛋的阶段,不但吃饭不安稳,里一半外一半,满地饭粒,四处狼藉,还经常剩饭。每每那时,父亲都会板着脸严厉训斥我:“你看看自己是怎么吃饭的?胜如抛梁(旧时建房上梁时需向四周抛洒糖果花生之类,以示喜庆。此处为父亲原话,意为满地撒)。一粒米里饱含着农民伯伯的十滴汗啊!”一边说着话,一边用手指轻轻捻起,送进嘴里,如数吃掉。对我吃剩的饭,有时用开水一泡,有时浇些菜汁,搅拌几下,呼噜呼噜便扒拉进肚皮。
父亲有个他人鲜有的习惯,就是每次吃完粥后都会伸出舌头把碗的四周舔得一干二净。那时家境贫寒,几乎每日早晚吃粥,有时吃的还不全是白米熬的粥,或掺入些大麦粉、山芋丝或南瓜块在里面。无论吃哪种粥,父亲都会将碗舔得精光,不留半点残羹。久而久之,擅长舔碗的父亲在我们镇上出了名,还练出了一手绝活,即边舔碗边旋转,转得既平稳迅捷,又不动声色,常让邻居唏嘘称奇。
父亲的吝啬,有时实在叫人不可理喻,譬如他对洗刷饭锅的泔脚水也从不浪费,每次都会倒进碗里吃掉。我第一回看见是在一日傍晚时分。父亲吃饭快,先于我们吃完,勤俭的他自觉去清洗锅碗。我无意跨进厨房,看到父亲正在将刷锅的泔脚水盛到碗里,便纳闷地问:“爹,你要这个做啥?”“阿海,这个也是白米烧出来的,浪费了可惜呀。”待整理停当,父亲佐着一块萝卜干,乐呵呵地把那半碗残羹倒下了肚。
父亲堪称是个抠门的人。
身为镇上老居民的父亲,虽未耕过地种过田,可亦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。他对土地怀有特别深厚的感情,尤其是对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,珍视有加,爱惜不已。
然而,他有时的宽容大度,超乎人意料,令熟识他的人先是疑惑惊叹,继而争跷拇指。
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,物质匮乏,且需凭票证供给。有一天,当父亲知悉同事李叔家早晨已缺粮断炊,大人小孩饿得眼冒金星时,不由分说跑回家,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筲箕,从储粮坛里舀上几碗米,送去接济救急,帮衬李叔一家渡过了难关。我亲眼看到,李叔接过父亲递过去的筲箕时,眼眶里噙满了晶莹的液体,嘴唇哆嗦着,欲说的话语被凝噎住了。类似的场景曾出现过多次,父亲既帮衬过我叔叔舅舅,也资助左邻右舍。不谙世事的我,每次瞥见父亲要将那些白莹莹、亮晶晶、散发出淡雅香气的颗粒送人时,我都会莫名心疼,有时甚至用双手拽住筲箕,不给父亲出门。性情温和的父亲则耐心地对我说:“人家没米做饭,饿得浑身发软直抖了,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、见死不救呢?过日子哪家都会有难处的,能帮人时且帮一把。”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出那些细小米粒的分量,以及于人、于生活的意义。被父亲说动后,我才无奈地松开了手,可眼神里仍蕴含着几分不舍。
那时,我们家亦是深陷困窘的。一方面,经济来源极其有限,几近入不敷出。另一方面,家丁兴旺,人口甚众,每天需喂饱十来张要吃要喝的嘴巴,开销巨大,确非易事。原本就襟见肘的家境,哪来的实力去帮扶他人?可对自己十分吝啬的父亲偏偏长了副菩萨心肠,发慈悲前素来不为自身考虑,只一个劲儿地替别人着急,哪怕省吃俭用也要解囊相助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那年夏天,午餐后
锅里还剩余好几碗饭,我喜滋滋地走在上学的路上,心想,等放学回家后可以吃点心啦。一下午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我,好不容易挨到下课,连蹦带跳着跨进家门,急不可耐地拿了碗去盛饭。可当我揭开锅盖的刹那,我先是愣住了——饭不见了,然后委屈地哭泣了起来。吃晚饭时,父亲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:邻居张老伯患病卧床,一天多没吃饭了,父亲便把那点现成饭赠予了老人家。对父亲的那些举动,我一直比较纳闷,有时甚至是相当讨厌父亲那么做的!
随着我渐渐长大,也慢慢开始理解父亲的苦心,敬畏他的人品了。他做那些事,从不求名夺利,纯粹是出于善良的本性,丝毫不裹挟任何繁杂的动因。我逐渐转变了对他的认知与态度,站队到他这一边,成了他的忠实支持者。
父亲是个不起眼的平头百姓,起早摸黑操劳了一生,直到晚年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,碌碌无为,籍籍无名。生活的重荷把父亲的腰压弯了,背也折腾得有些微驼了。可父亲凭借睿智与辛勤,自豪地完成了一项令他人不可思议的系统工程,那便是在艰难困苦中把我们姊妹十个全都养育成人,且殚精竭虑为儿女们创造或改善生存环境,街坊邻居无不啧啧称羡。
在蹉跎岁月里,能念想、顾及他人,忘却一己之我,凭德性与良心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,委实是不容易的。
我五六岁时,有一只储钱罐,伴随了我好些年。它使我养成了节俭的习惯,传承着我们家的家风美德,也孕育着我稚嫩的心愿。
苍白虚无的时代,经济条件普遍贫寒,许多人家甚至是“吃了上顿愁下餐”。不过,拥有储钱罐的孩子并不少,存钱成了当时的一种风尚。看到别人家小朋友都有,我也吵着跟父亲索要。那时家境窘迫,哪来钱给我买储钱罐?但父亲又不忍扼杀我的心愿,于是,父亲顶着*辣辣的骄阳,跑到他竹匠朋友的铺子里,开门见山,直奔主题。孰料那竹匠叔叔超级豪爽大度,二话不说,抓过一根粗壮的毛竹,操起锋利的锯子,“刺啦”几下,便锯下了一节青皮毛竹。然后坐到竹椅上,把竹段横卧在腿部,用滚刨边刨边滚,将两端刨平整滑溜。再用锯子在离一端节疤约三厘米处开了条细凹槽,作为投币口。
父亲头戴草帽,腋下夹着那竹段,和颜悦色回到家里时,被我一眼瞟见,异常好奇,但又茫然不知为何物。父亲笑嘻嘻地对我说,你不是日思夜想着要储钱罐吗?喏,我给你做了个别致的。接过那竹段,我拿手轻抚,细腻滑爽,惹人爱怜。凑到鼻前嗅嗅,散发出淡雅的清香,更令我喜欢。从那天开始,我视那储钱罐为爱物,白天捧着玩,夜里睡觉放在枕头边。尤为奇妙的是,每逾夏秋,我以罐当枕,好不惬意逍遥。
储钱罐是有了,可我哪有钱存。我所谓的钱,其实都是向父母亲讨来的,一分二分不嫌少,偶得五分嘻嘻笑,反正父母口袋里有了硬币零钞,大都被我收入囊中。当然,我要到了钱从来不乱花瞎用,而是将那些小钱一枚枚地装入罐内,储存起来。日积月累,聚沙成塔,那储钱罐愈发沉重了,我的心情也跟着激荡起来。
有一年盛夏,邻居徐叔家的儿子得了疱疹,但家里无钱给他医治。父亲获悉后,心急如焚,然手头拮据。于是,父亲跟我商量,欲将我储钱罐里的钱倒出来,给徐叔救急。年少不更事的我起初一听,甚为不悦,断然回绝。父亲时有些沮丧与无奈,但他依旧用协商的口吻对我说,人家小孩生了病,实在无能为力,我们岂可见死不救?这钱就算我借的,日后肯定还你。父亲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,我还能说什么?
要完好无损地把竹罐里的一个个硬币掏出来,可不是件容易事。我找来母亲织毛衣用的铝质棒针,将储钱罐擎过头顶,再把棒针伸进凹槽,慢慢地掏,一枚,一枚,又一枚……时间久了,不仅手臂酸痛,眼睛也瞄得酸涩了,我便换种姿势掏。实在累得扛不住了,就把那竹罐置于桌面,人蹲在地上掏。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上午,终于把里面的钱币一个不剩地掏了出来,把自己折腾得汗津津的。中午父亲回家吃饭时,看到那一大堆银闪闪的硬币,对我跷起了大拇指,然后赶忙捋入布兜,送去给徐叔。
......
*本文刊于《青春》年第11期
期刊责编:张元
文字:褚福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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